國家植物園的“江西密碼”

整整100年前的1923年，美國東海岸的波士頓，查爾斯河畔的哈佛大學，迎來了一位來自太平洋西岸的中國留學生。穿過哈佛園最古老的大門——莊士敦門，古樸的“哈佛紅”門墻見證了這位年屆三十的青年深思而自信的步履。他就是胡先骕，是為“活化石”水杉定名的第一人，被稱作“水杉之父”。

胡先骕1894年出生在江西南昌，自小聰慧，極富天賦?！岸聣延危f里浮輕航。”1912年９月，胡先骕在江西省舉辦的赴美留學考試中名列第五名（共16人入選）；12月，作為江西省首批官派留學生，胡先骕乘船從上海出發(fā)，于次年1月初抵達美國西海岸，入加州大學農(nóng)學院學習。后在加州大學植物學系新成立之際，胡先骕即選定植物學作為專業(yè)。

“乞得種樹術，將以療國貧。”面對國家的積貧積弱，許多留學生以科學救國、實業(yè)報國之心，投身學習。1914年，胡先骕加入了剛剛成立的科學社（后改名為中國科學社），成為第一批會員。

1923年，30歲的胡先骕再度赴美留學。是年秋，在當時江西省教育廳資助下，胡先骕來到美國東海岸的波士頓，入哈佛大學攻讀植物分類學博士學位，“男兒志有在”“偉抱百不撓”。

“美國林木不過五百余種，中國則有一千五百余種之多”（胡先骕），中國是全球植物最豐富的國家之一，已知的高等植物約占全球的十分之一。為何當時開展中國植物研究要遠赴美國呢？

現(xiàn)代植物學產(chǎn)生于西方，每發(fā)現(xiàn)一個新物種，第一份標本予以特殊保留，以供日后分類參考，稱為模式標本。在胡先骕之前，西方植物學家對中國植物已作了開創(chuàng)性研究，大量中國植物為歐美人士采集、引種，并被研究命名，在西文期刊發(fā)表；當中國人開始研究中國植物，需要到西方重要植物學研究機構查閱模式標本和研究文獻。

當時，美國植物分類學專業(yè)發(fā)展走在世界前列，哈佛大學還擁有一個獨特優(yōu)勢：從哈佛園往南直線距離不足10公里，便是哈佛大學阿諾德樹木園（森林院）。這是北美最古老的公共植物園，以其對樹木（包括分類學、生態(tài)學和生物地理學）方面科學研究的貢獻而聞名于世。20世紀初，阿諾德樹木園便開始致力于東亞植物的采集、研究和引種。

在哈佛大學，胡先骕入阿諾德樹木園，把該園采集或交換而來的中國植物標本，以及國外各期刊中登載有關中國植物的科屬記錄，一一檢查收集，整理編寫成一部《中國有花植物屬志》，并以此論文獲哈佛大學博士學位。這是有史以來中國植物第一次被全面而系統(tǒng)地科學梳理。

“短垣繚繞閟靈境，儼若塵埃開仙鄉(xiāng)?！庇斡[阿諾德樹木園時，胡先骕嘆之為“仙鄉(xiāng)”，作七言古詩《阿諾德森林院放歌》。阿諾德樹木園里引種了來自中國的杜鵑花?！昂问乱饔嗪鲢皭潱鍢蛟瓨渌莆徉l(xiāng)”，異域他鄉(xiāng)，故國植物，胡先骕既感慨萬端，又倍感自豪：“此花滇蜀冠天下，往往百里云錦張。”他在此詩小引中說：“阿諾德森林院卉木之盛為北美洲之冠，花事綿亙春夏，游屐極眾，日徘徊眾香國中。欣玩無已。繼以歌詠。亦示吾國所宜效法也?！贝藭r，胡先骕已有在中國創(chuàng)建植物園之志。

作為中國現(xiàn)代植物學的開拓者之一，胡先骕被毛澤東譽為“中國植物學界老祖宗”。由此而論，設立國家植物園的夢想，從近代中國第一代植物學家就開始萌發(fā)了。

 “吾人所需者，為一種公共機關，如英國之克由皇家植物園（Kew Garden），美國之阿諾德森林植物院（Arnold Arboretum）。以植物學家司之，每年派遣采集員赴內(nèi)地采集種子、枝條以供繁殖之用，而以其結果貢獻于社會。”（胡先骕《論國人宜注重經(jīng)濟植物學》）

植物學家從事教書、研究，離開了植物園都只是紙上談兵。位于江西鄱陽湖畔的廬山，是胡先骕的國家植物園之夢出發(fā)之地。

時間回到1917年2月，從加州大學畢業(yè)回國后，胡先骕受聘于江西省實業(yè)廳，任廬山森林局副局長?！笆旰Ｗ呷f里，歸臥匡山聽鼓鼙。”任職廬山森林局的半年時間，使得胡先骕與廬山結下一生的不解情緣。

廬山森林局設立于1911年，后劃分東林、黃龍、湖口三區(qū)，總事務所設于九江城內(nèi)……當時情形為：“向上走是一個樹木苗圃，這個苗圃一直伸向東林，可以看見木油、樅樹、松和紫杉在這里生長?！?/span>

“絕頂?shù)桥R萬慮灰，廬山靈秀郁崔嵬?！焙润X觀東林黃龍，登廬山之巔，對廬山植物、地理作了考察，對廬山山水人文充滿情感：“小別匡山二十日，便覺塵累縈心胸。”（《溽暑由九江步還東林》）

中科院廬山植物園研究館員胡宗剛認為：“胡先骕在廬山工作雖僅此半載，在與廬山自然風光交融中，得到純美之熏陶。這段美好情感，在其以后的生涯中具有重要作用，為其選擇廬山創(chuàng)辦植物園奠定了情感基礎?！?/span>

1918年夏，胡先骕受國立南京高等師范學校農(nóng)林專修科之聘，任植物學與園藝學教授。

“匡廬舊游地，云護萬松生；草樹隨處好，溪山無限情”（《己未夏重登匡廬》），1919年暑假，26歲的胡先骕返回江西故里，途中重游廬山，覽名勝古跡，觀溪山草樹。同年底，胡先骕攜家眷順江而下移居南京，船行鄱陽湖遠眺廬山：“江頭再見廬山雪，剔蘚尋碑記舊游”“惘惘攜家秣陵去，故山猿鶴定含愁”，對廬山戀戀不舍。

作為中國植物學的奠基人，胡先骕在其此后的植物學研究著作中，廬山的林木資源、人文掌故，經(jīng)常作為一個重要參照系出現(xiàn)：

“然最有趣之植物……如Hamamelis mollis Oliv.……廬山亦具有之也?！薄埃X杉）獨江西舍廬山外幾全省無之?！?/span>

“舍普通習見之馬尾松外，廬山牯嶺高四五千尺處尚有赤松（P.sinensis Lamb.）?！薄敖鹑~松亦產(chǎn)廬山黃龍寺前，然不如天目之多。”

“盡人能言吾國物產(chǎn)豐富，然鮮有知其經(jīng)濟植物豐富至若何程度者?！焙润X是繼鐘觀光之后第二位進行大規(guī)模植物采集和調(diào)查的中國學者。

作為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xiāng)，江西地理條件優(yōu)越、植物資源豐富，遂成為胡先骕開展植物采集與研究的主要基地。“浙贛皖三省周圍，皆有高大之山脈環(huán)繞之……土膏深厚，林木蓊郁，植物種類極夥?！?/span>

1919年秋，胡先骕決定開展一次大規(guī)模采集植物標本和調(diào)查植物資源的活動。1920年7月，他首先在浙江省的天臺、雁蕩、松陽、遂安和西、東天目山一帶采得大量植物標本。1921年春季開始，胡先骕又實地考察了江西西部的羅霄山區(qū)、贛粵交界的南嶺山區(qū)和贛閩交界的武夷山區(qū)一帶的植物資源，采集植物標本。

較之浙江“輕裝”植物科考，赴江西植物考察隊伍規(guī)模更大、歷時更久（半年）、行程更遠（1萬余里）——從南昌出發(fā)，取道吉安、安福，向武功山、萬洋山進發(fā)，再沿羅霄山脈南下至大庾嶺，隨后經(jīng)贛州、撫州一路向東北，進入武夷山區(qū)，最后從上饒乘船取道信江，返回南昌。

途中，胡先骕寫下30余首紀行詩，記述了百年前江西的風土人文、采集植物標本途中的所見所聞。這一路，科考隊風餐露宿，跋山涉水，穿行于人跡罕至、虎蹤出沒的山區(qū)，甚至遭遇幾乎葬身山洪、驚心動魄的危險。

胡先骕在《石口村遇險紀事》一詩中，記錄了一段科考隊在安遠石口村遇險之事：“石口圩夜遇溪漲，幾死覆椽之下。”

結束虔南、龍南和定南植物考察后，科考隊進入安遠，這里是東江上游源頭。臨近中午，天氣還微微放晴；到了夜晚，大雨卻滂沱不止宛如天漏。白天一路泥濘難行，傍晚科考隊投宿山谷中石口圩，這里距離安遠縣城15公里開外。見到石口圩食宿安便，大家心里輕松了許多。不料山溪水夜至，迅速上漲，沒過膝蓋，隨后及肩。旅客們倉促轉移到樓上，聽到有房屋轟然倒塌，宛如平地雷聲。大家驚恐萬分，“啼號雜火炬，人語紛喧闐”“一堂集婦孺，悚若濕鵲拳”，其中一位70余歲的老翁，因洪災“已作長夜眠”。滯留3天后，科考隊“端午前一日始徒涉渡溪，行抵安遠”。是日，縣城人家遍插艾枝，避邪求福。

安遠之后，科考隊乘船沿桃江水由信豐前往贛州城區(qū)，但連日降雨，河水猛漲，“積雨百川漲，黃流勢吞天”“一葉洪濤中，如矢初脫弦”。在一位經(jīng)驗豐富、從容不迫的船夫幫助下，科考隊才順利抵達贛州城區(qū)，“灘師習水性，胸次有萬全。動止咸裕如，高歌時扣弦”。

通過浙贛兩次植物考察，胡先骕獲得數(shù)以萬計的寶貴臘葉標本。經(jīng)整理鑒定，他陸續(xù)在《科學》雜志上發(fā)表《浙江植物名錄》《江西植物名錄》（附福建崇安縣植物）等成果，并以論文《東南諸省森林植物之特點》參加第四次泛太平洋學術會議，為中國植物學研究贏得了國際聲譽。

“胡先骕君以江西鄉(xiāng)耆有重修廬山志之舉，其中植物志部分推胡君擔任?，F(xiàn)定于七月中旬啟程赴贛，對于廬山植物為詳盡之采集，以為編志之資料。約于八月底回平（北平）?！?931年，中國科學社《社友》雜志一則“社友消息”，介紹了胡先骕與廬山的又一次“相遇”。

因受江西鄉(xiāng)賢義寧人（今修水）陳三立之托，胡先骕負責撰寫《廬山志》中“植物志部分”。1931年8月，胡先骕重上廬山，率北平靜生生物調(diào)查所同仁，對廬山動植物資源作了科學考察，后寫成論文《廬山之植物社會》：

“廬山孤峙潯陽，飛瀑懸崖，以深秀著稱于世……其中卉木蓊郁，多琪花瑤草，春夏艷發(fā)，至為美觀。”

“廬山之植物群落，以落葉樹森林為主。”“故廬山植物社會可暫分為厚葉闊葉林、低山松杉林、落葉闊葉林、赤松林、叢薄與山上草地六種群落?！?/span>

廬山的氣候、土壤條件，有利于植物的引種馴化。胡先骕共采得臘葉標本300余號、木材標本11段，并萌發(fā)了一個構想：在廬山建一個森林植物園。

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fā)，日本悍然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震驚中外。當時北平許多文化教育機構作外遷準備。1933年1月，胡先骕在靜生生物調(diào)查所委員會會議上提議：“華北情勢終難樂觀，擬先在廬山籌建分所，以作將來遷徙基礎?！蓖?，胡先骕受江西方面邀請，回贛參與鄉(xiāng)土建設。他提議當時江西省政府設立農(nóng)業(yè)院，負責組織和管理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教育和研究；后被聘為江西省農(nóng)業(yè)院理事。

1933年12月，胡先骕再次赴贛，在江西省農(nóng)業(yè)院理事會上提議由靜生生物調(diào)查所與江西省農(nóng)業(yè)院合辦廬山森林植物園，獲得廣泛贊同。他親自起草了廬山森林植物園計劃書、組建辦法、組織大綱等。“廬山地處長江下游，氣候溫和，土質(zhì)肥沃，為東南名勝，交通亦稱便利，于此創(chuàng)辦森林植物園，洵為適當?！?/span>

廬山森林植物園于1934年8月20日舉行成立典禮，胡先骕委任留學歐洲的植物學家秦仁昌（中國蕨類植物學奠基人）為植物園主任。

創(chuàng)立第一所中國人自己的現(xiàn)代意義的植物園，胡先骕宣告：一方面為栽培國產(chǎn)植物做科學研究，一方面即為訓練明白國產(chǎn)植物之人才。在胡先骕的精心栽培下，陳封懷、蔡希陶、俞德浚等新一輩植物學家迅速成長。

“假以時日，不難發(fā)達為東亞第一植物園也?！贝藭r距離胡先骕在阿諾德樹木園發(fā)愿“亦示吾國所宜效法也”已近十載。

為把廬山植物園建為國際一流科學水準的植物園，胡先骕專門委派學生陳封懷赴英國愛丁堡皇家植物園學習植物園造園工程。陳封懷祖籍江西修水，植物分類學家，后成為中國現(xiàn)代植物園主要創(chuàng)始人之一。

在秦仁昌和陳封懷的領導下，廬山植物園植物學科研與人才培養(yǎng)進展迅速，建立了廣泛的種子交換體系，收藏了經(jīng)濟植物標本5萬余號，建成了當時被稱作東亞唯一完備的蕨類植物標本室，迅速躋身世界著名植物園之列。

“近年尤可喜之事，即植物園之成立也?！薄按嘶仡櫸釃陙碇参飳W之進步，差可引以自慰，而尤希望治斯學者，益加努力，以抗衡歐美，為國家民族爭光也。”（胡先骕《二十年來中國植物學之進步》）

然而，七七事變后，日本步步逼近的侵略步伐，讓廬山森林植物園事業(yè)遭遇挫折，被轉移至云南方得以繼續(xù)。

1944年3月，抗戰(zhàn)勝利前夕，胡先骕向當時中央研究院提交“設立經(jīng)濟植物研究所及中央植物園案”的提案：“植物園為栽培各項經(jīng)濟植物之場所，一則適當廣大面積之地區(qū)設立一中央植物園，并在不同之緯度或高度設立分園與經(jīng)濟植物研究所，合力或分力皆可。”這份提案是我國有關建立國家植物園的最早提議。

抗戰(zhàn)勝利之后，中國還不具備建設大型植物園的條件，胡先骕的提案被擱置了。新中國成立后，建造國家植物園的接力棒，交由新一輩植物學家手中——陳封懷從廬山起步，先后規(guī)劃并主持了武漢植物園、華南植物園；蔡希陶扎根云南，建立了昆明植物園、西雙版納熱帶植物園；俞德浚則成為北京植物園的主政之人……

2003年12月，侯仁之、陳俊愉、王文采等歷史地理、園林規(guī)劃、植物分類方面的11位院士，聯(lián)名提出恢復建設國家植物園。此后，經(jīng)過19年的努力，2022年北京、廣州南北兩座國家植物園先后宣告成立。

“廬山植物園是我們這個‘世界園林之母’的第一個植物園，是‘三老’——胡先骕、秦仁昌、陳封懷三位植物學家白手起家、慘淡經(jīng)營的成果。”中國工程院院士、北京林業(yè)大學教授陳俊愉評價說。

近年來，廬山植物園在植物種質(zhì)資源培育、標本采集利用等方面成績斐然。2019年，江西省和中國科學院簽署共建廬山植物園協(xié)議書。目前，廬山植物園正突出特色，緊抓國家植物園體系建設重大機遇，加快打造國際一流的大型植物園。

“瑯函寶笈正問世，東風佇看壓西風?！彼际且环N古代的孑遺植物，是一種活的化石。經(jīng)胡先骕與鄭萬鈞共同研究，證得這就是水杉。我國水杉的發(fā)現(xiàn)，是20世紀世界植物學界的一件大事。

如今，這種渡過北半球冰期浩劫的孑遺樹種，在廬山乃至中國早已蔚然成林，更成為世界各地公園、街道和庭院尋常可見的樹木。水杉的重獲新生，給人一種啟示：這種高大且美麗的樹種，不偏不倚、筆直向上，是一種堅強不屈的偉大“復興”力量，飽含著物種生命的頑強與尊嚴。

這是一個蘊藏深意的標識。2022年4月18日，國家植物園在北京揭牌；7月11日，華南國家植物園在廣州揭牌。國家植物園的標識(Logo)，由兩種最能代表中國的特有珍稀植物圖案組成，一種是銀杏，一種是水杉。

這是一段跨越百年的傳承。從20世紀初中國現(xiàn)代植物學發(fā)軔，到如今南北兩個國家植物園正式建園，幾代中國植物學家為夢想接續(xù)奮斗，“證明中國科學一定能夠自立且有首創(chuàng)精神”(陳毅)。

中國現(xiàn)代植物學第一人、中國最早的大規(guī)模野外植物采集和調(diào)查活動之一、我國第一座現(xiàn)代植物園……百年守望，夙愿得償，國家植物園設立的背后，隱藏著一道“江西密碼”。